心靈。綠洲

為了晚年的生活品質，趁年紀尚可時忍受治療所帶來副作用的煎熬，應該是合理的打算。

就這樣，踏上了第二次C型肝炎治療的不歸路（第一次是在96年，結果病毒仍在）。

所以，這回至少得接受更長時間的療程，九個月到一年吧。

其實也不是不歸路，既是自己的抉擇，想喊停時還是可以喊。

如今，療程結束，老婆的關愛令我刻骨銘心。

每天的早餐、晚餐幾乎都是她在打點；這在過去對我來說是家常便飯的差事，卻提不起勁去做。

食慾差吃不下東西，她就想辦法東找西覓，讓我品嚐到許多新奇，也維持一點營養。不過，老婆為此付上辛苦和代價，每當晚餐時間到了，她就得開始傷透腦筋。

血色素下降導致貧血，她就常常買些葡萄汁，從此就與"統一的園之味"結上不解之緣。說它是我久旱後的甘霖也實不為過。

有一回突發性暈眩、全身盜汗，甚至一時呼吸不順，趕緊打電話把她從辦公室急召回家，她也把這當作自己的使命來回應。

每週打一針干擾素，頭痛、眼痛、肌肉筋骨酸痛個一到兩天，這時候的我，通常只能躺在床上，什麼事也做不了；過去自己是閒不下來的人，怎能容許"浪費"這些時間？而今，並不覺得是在浪費時間，只能說，這是人生的一部分，得學會去接受它。有時候以為應該做點什麼事，才是正道，其實，讓生命停滯在忍耐的平靜中，是人生必要的修煉。

能夠接受停滯不前，等於接受生命某層面的常態。能讓我們對自己、對他人常懷諒解與寬容。

這樣的體認，使我不再對老婆吹毛求疵。更何況，感謝她都來不及了，哪有心思去挑惕。

除了一週三、四天的晨起運動習慣的養成，這段日子，身體各方面似乎都在退化。

每次回診第一件事就是量體重，這個動作到後來竟成為我害怕的事。原因無他，只因日漸消瘦的我，實在承受不了這類的變化。體重從65一路降到58不到，腰身一寸一寸的減，鬆垮的褲子找不到支撐的重量，飄逸著，似乎在向我發出嗤笑；手臂、臀部肌肉也萎靡鬆軟得不像個男人。

連那些在公園裡運動的老男人，都比我強上許多。

說到老人，過去對我來說，與無用、衰退、聒噪、沈悶連上等號。而今，卻整個改觀。早上的公園，老人通常居多數，剛開始身邊圍繞這麼多老人，感覺不僅奇怪，而且有不舒服的感覺；其實這是我對衰老現象不能接納的徵兆。奇妙地的，漸漸地用欣賞、學習的眼光去看待，竟也體驗到清早最有朝氣的人，其實就是他們。

有個在文心森林公園運動的伯伯，往往在人們經過他旁邊時，滿有精神地操著閩南語說ㄍ凹(音)早! 幾輛腳踏車飛馳在專用車道上，上面踩踏著的，通常是滿頭白髮的老者，你看見他的那一刻，可能會有小飛俠現身的錯覺。成群的老嬤嬤隨著音樂律動著，活力的氣息洋溢在空氣中，讓人感覺不到老。

當然，偶而有些很老的老人，好像勉力地想靠著動一動，好維持生命的存在感。

我知道我害怕面對身體諸多退化的現象，有些是與治療的副作用息息相關，有些則是步入中年漸漸發生的。特別是掉髮。

對著鏡子看著前額上方日漸稀疏的頭髮的自己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挫折、無能為力的感受；每次用洗髮精搓洗頭部之後，都不太敢看著張開雙手手掌，這個動作彷彿是在數算銀行戶頭裡的錢又比昨天少了多少，而且確定是不會增加，只會減少。

過去總是會花點時間吹吹頭髮，抹一些定型液，讓自己看起來好看、體面些；這段時間，通常頭髮不怎麼吹，簡單梳理幾下，就出門去了。這算是一種灑脫？不像過去那麼在乎別人對我的看法？還是一種自我放棄？反正我就是這樣了，不會更好看了，所以無所謂？

不過，後來聽了同事的暗示，人總是希望自己看起來更有自信，這是本能。於是在一個多月前決定網路下單，買了知名品牌的生髮液來塗；而且我後來察覺到一件事，人有時候難免會把外觀與內在的能力連結，體格、體態、頭髮、五官等，多少還是會影響一個人的自我觀感。

退化現象也表現在記憶力方面。由於我從事的工作需要記很多細節，可是一些好像才發生不久的事，卻想不起那時候是怎麼處理的。還好有年輕的同事可以靠，對方的脾氣也真的很不錯，沒有在我問起他簡單不過的問題時，給我任何狐疑或彷彿是我在找碴的臉色。

體能的退步，非常明顯。口服藥效抑制了病毒生長，同時也抑制了正常細胞得到他應得的生長條件。我的白血球、血小板都在正常水準以下。九個多月來，打籃球的次數屈指可數。在過去，我是那種只要到假日就一定得到球場報到的人，打球如此令人著迷、感到活力、成就、快樂與放鬆，可是卻不得不被迫暫停。我的歡笑也隨之大減，青春活力與我之間找不到關連。有兩次打完球，沒想到身體立刻有反應，開始腹痛、腹瀉，這都是我不能想像的，卻真實發生在自己身上。

我只剩下貧弱的抵抗力，所以下決心在飲食和運動兩方面。說起飲食習慣，這陣子真是有不小的改變，特別在看了楊定一寫的真原醫這本有關健康、預防醫學的書，徹底顛覆我對飲食的看法；過去我常暗地裡嘲笑一位比我年輕的同事，為了所謂的養生幾乎不碰肉、油膩和加工過的食物，只吃著那些看起來引 不起食慾的東西，真是倒盡我的胃口，到如今，我才真正明白他對維護健康的用心，已近乎到修練的地步，反而尊敬起他來。

我身體力行"多攝取蔬果，少吃肉類"的飲食圭臬，例如，每個禮拜至少在運動回家的路上買一杯精力湯，效果好不好，其實我也搞不清楚，不過至少心裡感到踏實與寬慰。

然而，藥品的副作用還是如影隨形，食慾長久不振，往往美食當前，卻食不下嚥。用餐成為一件苦差事，咀嚼白飯簡直與咬橡皮筋沒有兩樣，就這樣，食量比正常時少了至少一半，看著一天比一天削瘦的手臂、腰身、臀部和大腿，有一種非常無助的感覺；往往只能安慰自己，要加油，等療程結束就可以恢復正常了。

其他的副作用症狀包括：性慾大減、皮膚脫皮、精神不振...等。其實從另一個角度來看，性慾低未嘗不是好事，清心寡慾本來就是古人推崇的美德，我也覺得這樣不錯，畢竟夫妻的感情維繫與經營的方式很多元，性生活只是一部分而已。生活受到性引誘更少的干擾，而更能專注在其他的事物上頭。

顏面脫皮，多虧家裡有瓶SEBA，靠它滋潤因乾燥而粗糙、發癢的部位，否則後果真是不敢設想。

凡此種種，都預先令我經歷何謂老化。這類的壓力，一方面令人更重視養生，另一方面則促使人將焦點從外在轉向內在，更重視心靈之類的東西。當人漸漸逝去那不能掌握的，總期望留下什麼，可以一直伴隨著他，是他可以把握操持的。

其實，真正的老是心態上的。有的人正值花樣年華，可是他的心態卻老態龍鍾，對未來沒有期待，對自己和環境缺乏信心，讓別人覺得沒甚麼生氣活力。所以，人若老了，如果對許多事物仍充滿興趣，有可以投入的目標和理想，那他其實一點都不老。

 如果你還年輕，多和那些深蒙主愛和恩惠的年長者互動。他們的智慧可以幫助你，使你能夠在信心裡成長，結豐盛的果實（詩篇92篇12-14節）

搬到新家最大的好處就是，離文心森林公園和美術園道頗近。我養成早睡早起的習慣，早起可以讓我在五點半左右就前往運動福地，交通工具是腳踏車。運動其實是一種鍛鍊，不過對我來說，親近綠樹、青草和清新的空氣，讓思緒在一天開始就得到適當的沉澱和重整，加上流汗後微風輕撫身體的輕鬆感，大大降低了鍛鍊時的不適感，更何況，當人在自知自我鍛鍊時，會無由地對自己產生認同和自信。

運動的好處眾人皆知，對我也產生不少的益處。它令我感覺到更有精神，特別是在運動之後，等於是準備好自己面對上班；運動提升了身體的免疫力， C肝治療的藥物主要就是抑制病毒生長的環境，但同時也降低了人的免疫力，因為它連正常的細胞的生長也受到抑制，白血球、血小板、紅血球皆是。

有一位教會朋友在一家知名的藥廠從事業務，他常常提到施打干擾素會產生情緒方面的問題，特別是憂鬱。我也難以倖免，有夫人為證。有幾次情緒非常低落沮喪的時刻，至今都還印象深刻。例如，連續好幾天，一想起要跟社區警衛打招呼，就覺得分外厭煩，所以就擺出臭臉來。後來，善良的我還是找了機會跟對方表明原因，不想給他留下惡劣的印象。

聽老婆說，兒子幾次嚐過我低緒不好時的滋味，為了避免掃到颱風尾，乾脆離我遠遠的。這些話其實我聽了頗難過，因為我自覺忍耐的功夫在這段期間提昇了很多，而且盡量不想影響到別人，所以當老婆這樣講的時候，當下的我隨即矢口否認，不過，認真想想，這般回應其實是因為不想面對現實，只希望活在自己虛擬的美好世界裡。

說實在的，許多抑鬱的時刻若果不是老婆的同理、安慰和扶持，自個兒在當下恐怕是跳脫不出來的。人本身就是脆弱的，所以需要同伴與朋友。我很感謝上帝為我預備善解人意、懂得傾聽、用合宜的話語安慰和鼓勵我的老婆，當我像個小孩子般無助瑟縮的時候，將我擁抱入懷。所以，憂鬱發生時，雖然多少還是會令我感到茫然或無趣，不過，大致上都還可以應付。

信仰，也提供我心靈很大的資源，禱告令我不覺得孤單，疲乏軟弱時，祈求上帝賜給我夠用的力量和恩典。這股無形的力量，也支持著我懷抱信心面對每一天的生活。

好友們的問候、代禱和關懷，也在這些時日為我帶來溫暖。當某人問候我治療情形時，我感覺到他對我的在乎與支持。感謝主把這些朋友放在我的生命中。

今天的我，似乎更能體恤別人的軟弱，特別是處於病痛中的人們。這種體會，寶貴而且無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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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記

如今療程已經結束，人也剛從金門旅遊三天回來，身體的諸多功能大部分也恢復正常。原來，能夠正常地享受用美食，竟然是一件不得了的事。